每当说我们该文化输出前，其实不妨先想一下：

我们不自觉接受的那些文化输出。

历史教科书一定夸过印度人《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两部史诗如何伟大，然而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人读过呢？

但全世界都吃咖喱，都知道宝莱坞动不动给你跳一段。

历史教科书一定谈论过英国湖畔派诗人，还有哲学家比如培根和休谟，然而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人真读过呢？

但全世界都看《哈利·波特》，可能还看福尔摩斯，足球迷还看英超。

历史教科书一定谈论过意大利，马基雅维利的思想、布鲁内莱斯基的建筑，然而我们真看到时，有几个人认得呢？

但全世界都吃披萨和意面；哪怕不拥有，但至少听说过法拉利、范思哲和阿玛尼。

说起来，我有读者跟我说：他第一次知道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是因为游戏《刺客信条》。

教科书一定谈论过法国的高乃伊、笛卡尔与普鲁斯特，法国都已经算最擅长文化输出的国家了，然而，现实生活中，除了文学爱好者，几个人读过他们的作品呢？

但全世界都知道埃菲尔铁塔，知道卢浮宫，知道里面有个《蒙娜·丽莎》。

就像，知道瑞士奶酪、劳力士和罗杰·费德勒的，应该多过知道瑞士画家保罗·克利的吧？

知道瑞典宜家和肉圆的，一定多过知道瑞典有位名王古斯塔夫二世的吧？

您去看那些能对苏联二战历史如数家珍的军迷，不一定晓得别林斯基和巴赫金。

熟悉韩剧的诸位，对新罗百济渤海历史上是咋回事，就未必熟悉了。

对日本历史有了解的中国年轻人，有多少不是靠日剧、漫画和游戏入坑的呢？

能报出美国十个以上州名的普通中国人，不一定是多懂美国，更可能是，看NBA/NFL/MLB的体育迷吧？

我们所知的、别国的文化输出，其实也多是片面的，刻板的，流行的。

但人家至少通过乱七八糟的媒介，输出出来了。

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得很惭愧地说：我初次知道福康安、木华黎、哲别、察合台、耶律洪基、陈永华、郑克塽、段正明、高升泰这些历史人物，不是通过历史书，而是小学时，读金庸小说。

我外公没读过两唐书，所以他知道秦琼、尉迟恭、罗士信、李道宗、薛仁贵，是因为评书《兴唐传》。

仔细想想，连我们自己了解自己的文化，许多时候，还是通过通俗形式吧？

下面这幅画，是某个大画家最著名的作品了——但估计也不是人人都能一口说出来。

嗯，这是唐伯虎画的——但您猜，是能认出唐伯虎这幅《王蜀宫妓图》的人多，还是说“哦唐伯虎，知道知道，点秋香那个吧”的人多呢？

其实也不奇怪。术业有专攻对吧。

我们都觉得自家历史悠久，文化鼎盛，很值得外国人学习。

但实际上，有些文化输出，是依靠课本教材，吸引一些对他国文化感兴趣的人来埋首苦读。

更多的文化输出和传播，还是来自于娱乐内容。

画作可以娱目，音乐可以悦耳，小说电影游戏是人的精神食粮。

像老外喜欢中国功夫，不是因为李小龙们多么大义凛然，让他们觉得受到了思想教育，而是一代又一代功夫片，打得太好看太酷了。

仔细想想，外国人对中国的刻板偏见，功夫啊，美食啊，什么辫子僵尸啊，其实，还真的就是早年港产片的套路。

昆汀塔伦蒂诺这种看香港功夫片看大的美国导演，回头在《杀死比尔》里各种致敬日本剑戟片和香港功夫片，更进一步扩大这种印象。

我们作为中国人，当然会觉得“我中华文明浩浩荡荡五千年，有太多值得学习的了，你们为何不好好学习？”

但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人吧，如果没有兴趣撑着，又没有考试压力，那真也不是天生爱学习。

在潜移默化的漫画电影游戏，以及厚厚一筐古籍之间，大概率还是选前者的吧？

当然我们说，通俗文化，完全可能出来不俗的结果——我们不能总抱着“你们都要从头到尾严肃”的念头。

1860年代，日本浮世绘流入法国。法国那一代年轻画家，比如莫奈为首，就喜欢了浮世绘，喜欢了日本文化。

梵高，更是学浮世绘发了痴。

印象派就此诞生。

所以您看，如印象派这种载入艺术史的玩意，最初也是日本通俗文化输出，法国人自己理解了，自成一派的结果。

而浮世绘在日本，本来就是街头巷尾老百姓都买的版画。什么美人绘啊，役者绘啊，说白了就是美女海报、明星大头贴。

日本人当时最高端大气的，是狩野派那些位，给贵族画屏风的——然而这东西太高大上，流传不广，反而就没有浮世绘那么有名了。

是的：

那些高雅小众的，反而不一定流传得下来。

高雅当然是好事，但文化输出这玩意，仿佛流水：水向低处流啊。

哪位会说了：

那为什么我们唐朝文化输出那么厉害，可以让其他国家学汉诗呢？

第一，唐当时太强大，大家群起效仿。这还是得自己强大了才行。像19世纪初，俄罗斯贵人拼命掰扯舌头学说法语，哪怕被拿破仑追着打都学，就因为那会儿法国的确挺强。

其二，在公元7世纪，高丽新罗人学汉诗，大概像上世纪末好多中国人学唱《我的太阳》似的，又时髦又好听，多好。

诗本身是有娱乐性的，诗生命力最强的时代，一定是其最有娱乐性的时代。

学者龙榆生先生就认为，从周之风雅颂到乐府到唐诗到宋词到元曲，每种艺术题材最初，都是适合唱的，慢慢地不适合唱了，才有另一种更适合唱的方式发展起来。

说到底还是，哪怕本国的文化要流传下去，都要在保持文化强盛的同时，讲究寓教于乐。

何况输出给别国的文化呢？

想想现在世界上流传热闹的流行文化，无论日本动漫、好莱坞电影、意大利饮食、英超足球，都有个特色：

——哪怕对象是个不懂那一国文化的，也可能喜欢上，这样才能流传起来。

——我们不能老指望着人家上赶着苦读典籍，学习自己的悠久历史是吧？

像，论历史悠久，埃及人是真牛，但现在大家也都是靠金字塔和埃及艳后那点八卦了解埃及。

大家都知道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七世，其实吧，克里奥帕特拉一族在埃及，属于外来户。

克里奥帕特拉七世那些个祖宗统治埃及，可都不讲埃及语，不能算正经埃及人。到克里奥帕特拉七世自己，会说埃及话了，然后被罗马的屋大维给灭了。得。

其实埃及历史长得很，我们离克里奥帕特拉这二千多年的年份，还不如克里奥帕特拉和第一座金字塔相隔的年份长——但再浩荡久远的文明，也没法凭空拽人来听。

你说要聊埃及艳后和金字塔，感兴趣的就乐了：哎我听着就不困啦；你说给我坐下，听我给你讲埃及象形文字和纸莎草……估计效果就不太一样了？

所以啦，文化输出，得先做到有生命力的、让人喜闻乐见的传输流通之后，才能考虑文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