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军专栏】

名师辞职：所有选择离开的大咖都是因为失望

原创作者|杨树军

在经历了史上最漫长的“寒假”之后，学校终于陆续开学了。深圳一位正高级、特级教师却选择了做一个逆行者——将职业生涯中剩下的7年时间赏赐给自己，因为她不想一生都被人安排。

今年的“大事”太多了，一个中学老师的辞职照道理也不会被太多人围观。有人辞官归乡，也有人漏夜赶考——任何一个行业有人出去，就有人进来。教育领域人多地广，某个人的加入或离开肯定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从另一个角度看，世界这么大，多一些尝试也是在拓展我们生命的宽度。那位“大咖”如果是这种情况，她首先应该得到我们的祝福，因为我们相信她是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期待离开的，其中一定也有对过往生活的感恩。

但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当她选择离开时，心里怀着对自己服务了30多年事业的深深失望。

不是待遇问题——她辞职时已经表达的很清楚，深圳教师的待遇已经可以让他们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了；也不是个人专业发展空间问题——从公开信息看，她绝对算得上是教师群体中的精英分子……让这些逆行者深感失望的可能是他们曾赖以生存并成名的土壤其实已经不适合他们继续留下了。 地球上原本没有我们今天意义上的土壤。那些岩石经过亿万年的风化作用，慢慢分解成不同大小的颗粒物；再加上各种微生物及气体的帮助，渐渐变成了适合耕种的土地。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它的时间单位可能要用到“亿年”，而人类有意识耕种它的历史还不超过1万年。但就是这短短的1万年（主要是近百十年），土壤就已经被我们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至少在我们的农耕文化中，“精耕细作”是被高度认可的——这甚至与我们民族的某些优秀品质相关。每次播种之前先要将土地深翻一次，在作物生长的过程中也会进行多次锄草之类的作业。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用汗水“消灭”这种无比珍贵的资源。

在我们传统的耕作模式中，不仅是土壤中的有机质被快速消耗，整个土壤层都在减少——土层被反复翻动的直接后果就是它的流失。但土壤的消耗是一个十分缓慢的过程——通常情况下，大约每100年减少1厘米，而大部分地区的表土层总共也只有30厘米左右。

因为人口在增加，我们需要更多的粮食。当土壤的“肥力”不够时，只能大量补充化肥；大量使用化肥后，土壤的活力会进一步下降——这注定是一个让人绝望的过程。 土地贫瘠化是因为我们想要更多的粮食，教育生态的“贫瘠化”是因为我们想要更高的分数。为了考试分数的“稳产”、“高产”，学校的智慧从来就没有超出大量使用化肥的农夫们：增加学生的学习时间，加大学生的学习强度，诸如此类。

当教育这片土地的贫瘠化程度持续加重时，洁身自爱的精英们可能会选择放弃。那些学校里的大咖——他们体现的是基础教育的最高水平，他们也是整个肌体神经最敏感的部分，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职业荣誉感正在受损，他们的努力已经没有意义。

反复权衡之后，这些教育系统里真正的栋梁之才决定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这个过程同样十分缓慢。在学校，一直都缺乏“忠诚的反对者”，我们见到更多的是“不忠诚的赞同者”——当“有机质”减少之后，补充进来的可能主要是那些合格的“化肥”。

当“化肥”越来越多地充斥我们的校园时，那里的生态环境也日渐恶化了。而我们大部分人还误以为有关应试教育的问题已经有了共识，甚至已经解决了。事实上，关于学校、关于教育，有些话题在桌面上已经不适合谈论了，他们现在是真心实意地站在应试教育一边了。你说别的，他们都懒得理你——我们正在携手走进灾难，因为我们正在集体抛弃理性。

所有人都清楚，应试教育的本质就是“竞争”：竞争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必须在一个标准系统里和其他人分出等次——而我们原本仅仅是不同而已。当B站的“后浪”们被灌了一肚子知识和考试技巧后，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及兴趣爱好。整个学校机制的设置就是为了竞争——更高的分数、更快的速度、更多的名誉……

当大家都认定地球是世界的中心时，坚持太阳是中心的人就应该被架在木材上炙烤；我们今天已经知道太阳也不是宇宙的中心——下令烧死哥白尼的人对了吗？这就是现实，哪里有理想的空隙？

那些精英分子，他们是一群不只是做着一件事，他们是仅剩的还在思考的人——这可能就是他们选择离开的根本原因。 严格来说，大咖们的纷纷逃离与为了更广阔世界而辞职不是一件事。

就本性而言，多数人都会避免将自己置于不确定中，我们本能地想融入某一个正确的体系里，好求得一种确定的安全感——冒险从来就不是我们的主流性格。

今天的学校教育肯定是有问题的。学校里的精英分子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甚至也知道如何去解决，可能也努力那样做了。他们一直在被某个更庞大的力量无视，或者隐晦地反对！可能有一两个人称赞你的理想与情怀，但我们无法要求他们一直做那个“逆行者”。

于是他们选择了放弃。“柯达”直到破产那天，生产的胶卷都很好，只是世界不再需要它了。柯达不会选择转型吗？比如让柯达底片上的美丽风景和人物改换成更有用的医学胶片……但他们也可以选择——放弃。

大部分人同意，某种信任一旦破坏就无法修复……那些辞职的精英们不管找了多少外交辞令，真正的原因就是由衷的伤心——不经历彻底失望的人通常不会选择放弃。

那些选择留下来的也理应获得我们的敬重，因为他们也要养家糊口——大部分时候，人们恨你仅仅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永远不会去想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价值到底是什么？他们的工作明明毫无价值，但并没有无价值感！ 钱理群教授在若干年前就宣布“告别教育”了。从北大退休后，他投身中学教育十年，并试图“改变人心”，但眼前的局面却一直在加速堕落。与此同时，一群对自己所献身的事业几乎一无所知的人却混得风生水起。

王小波在他的小说《2010》里有一句话：“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但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钱理群不想做这个愚蠢者，他于是选择了放弃。

在那个愚蠢的地方充斥着一群装腔作势的家伙，他们仅仅凭借着某种精明就变成了该领域中的成功人士。混迹在这个领域里，他们坚持奉行的就是适应它、享受它，而不是试图去知道为什么。

在这个积重难返的领域，大部分意义都被一张试卷消解掉了。崇高的东西越来越少，校园似乎正在被一幅精美却毫无创造性的十字绣覆盖着。

但新的机会也可能正在出现，比如“保护性耕作”的理念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它的原则就是尽量不动土，只开一个很小的口子将种子放进去，以最大程度避免土壤的流失。事实证明，采用这样的耕种方式，收成并不会明显减少。要想从根本上恢复学校的生态，我们是否也该有所借鉴呢？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就职演讲中说：别放我的照片，把你孩子的照片放在办公台上，做任何决定的时候看看他们的眼睛。这话适合那些教育精英，也适合有能力影响教育生态的人。

作者简介：校长，已出版作品包括《子曰·我曰》《村里最好的学校》等。
（本文为杨树军校长原创投稿）